如水般流逝的年华

  我因在常年居住工作的小镇里每日来回路过那座谓之“安化”的桥,行走在整日里哗哗作响的天池河畔,才没有像旅人般难抑平静的新鲜和浮萍般漂泊的流浪感觉。家的感觉就这般平静和实实在在,家乡的感觉也就这般熟悉和亲亲切切……

  小镇里似乎春秋两季显短,夏冬两季稍长,四季分明界限却不怎么清楚。少小时节也只晓得打赤脚片儿了就是大热天;下了雪,着了旧棉花翻新的袄儿就冬天了,也没什么特别印象。因为一年四季,这漫山遍野都是我们那些半大伢子们广阔的欢乐天地。

  其实镇子里的春秋虽然显短也还是有不少醉人的光景。过了年,闹了春,回乡省亲的人们就陆续进了城。时代让社会有了进步,街边偶尔也有了些小商小贩推个板车,搭个棚子,买菜贩水果,针头线脑儿,香烟火柴,做些谋食的营生。店铺开了张,工厂开了工,人们上了班,各行各业就在这寒气尚未褪尽的春天里谋划新一年里的行当。

  或许你就在某一天的清晨,发现河边的垂柳吐了绿芯儿,山上也有了几簇血红的杜鹃花,春天就来了。但是,这里最早绽放的应该是辛夷花。早早的,冬雪还未褪尽的时候,就迎风冒雪不知时节地傲然绽放,红的,紫的,白的,急切地迎接春天,温暖这尚未解冻的山水。还有一种星星点点黄色的花,毫不引人瞩目,因为花开得早,被人们称作迎春花。迎春花开过一阵,小镇子里的春天就真的来了。山上山下的李、桃、樱桃、杏儿、梨就陆续开放了。再过一阵,石榴、柑橘等等争相竟妍,也就到了夏天。每一个春夏秋冬,红的、粉的、白的、黄的,总是那么准时地踏着时令的节拍,成团成簇,次第点缀这郁郁葱葱的青山绿水。

  春天总是多姿多彩的。我也和个头和年纪都差不多的伢子们一样,挎了个绿军包,捧个白面馒头,磨磨蹭蹭往那间三合泥垒的学堂里走去……

  我依稀记得那两位可敬的启蒙老师柳老先生和潘老先生。柳老先生教语文,和我们住一个大院,个头不高,齐耳的短发有些花白,皮肤白皙,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一农村伢子,咋一听普通话很觉得顺耳,也对老先生肃然起敬。写作业的时候,老先生总是和当铺的老先生一样,眼镜架得很低,带些责备的目光,就从镜框的缝隙里射过来,让我们不能动弹,便低头装个老实样子。柳老先生就问:春天美不美?拖曳很长的尾音,很享受很陶醉的模样,满屋子的学生也学她拖长声音齐声答道:美……她告诉我们,春天有百花盛开,最美的却是我们,我们就像田野的春苗,呼呼地疯长。我也听不懂,跟着傻傻地念,就觉得柳老先生声音好听,音容慈祥。潘老先生不一样,是男性,教算术,个子瘦高,精神炯炯,也戴副眼镜,镜片很厚的那种。早晨的馒头还未吃完,偷偷摸出来,悄悄地啃。老先生一拍桌子,“什么时候哒,哪个还在吃早饭,站到后头吃完了来上课!”我年纪小,信以为真,连忙捡起吓掉在地上的馒头,得得瑟瑟站在最后排的墙角狠劲猛啃。过一阵,我鼓着个腮帮子,“报告老师,吃完了”,惹得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老先生也还是硬绷着脸,哭笑不得。以至于多年后和老先生聊起这事,还说我实心眼子。

  起了东风,伢子们便用丝绵纸、竹篾糊了各种样子的风筝,用细钢筋圈了铁环,带到学堂里耍,女学生们也不甘示弱换了碎花小褂,扎上头绳,带了皮筋、鸡毛毽子蹦蹦跳跳地显摆。学堂里的铃铛一敲,学生们便一窝蜂似地涌出来,满操场上晃荡,男伢子们就沿着操场边滚铁环,放风筝。山里风小,放风筝就得不停地奔跑。比谁放的高比谁的风筝抢眼。大部分的风筝都是白丝棉纸糊的,高高低低地漫天飘。几只讲究的风筝被剪成了飞机的样子,还有的用水彩涂成了京剧里的大花脸,飞到天上很有些威武的样子,也就格外显眼。女伢子们不同,总是嘻嘻哈哈不知疲倦地跳皮筋,两条辫子也就不停地上下左右晃来晃去……疯过十几分钟,上课的铃铛响起,就又大汗淋淋一窝蜂似地涌进教室里,偌大的操场也就在瞬间安静下来,空留下操场上空还未散去的烟尘和粗心伢子挂在枫树上的脸谱风筝……

  学堂里的时光总显得匆匆而易逝。放过风筝,滚阵铁环,跳跳皮筋,游了春,胡乱混过一阵,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换过几身轻便衣裳便在不知不觉间入了夏。

  待放了假,领过假期作业,就跑回家天天装样子,做功课,好叫父亲允许回乡下去。家乡就在远离城镇百余里的偏僻地方,与世隔绝,却山清水秀,朴实无华。就在那三合泥垒的学堂,我一不留神就能闻见我那老家乡下扑面而来的芬芳气息,甚至都能感受到光脚板子踩在芬芳泥土上沁人心脾的爽,听到那青纱帐里青蛙鼓腮,密林间知了鸣叫,小溪边水流潺潺,新割牛草散发的清香……

  乡下的木质吊脚老屋背靠青山,一条两尺见宽的小溪流,脆生生地从三里开外瀑布冲击成的碧潭中蜿蜒爬出,又从屋后绕到屋旁,流过几根木棍搭成的“小桥”,就一改婉约情状,顺地势飞奔而下,弄出巨大声响,融入一条更宽的没有名字的溪流,向南而去。挂在碧水潭边的瀑布,从二十余丈高的悬崖飞落直下,在水潭中翻出些白浪。岩壁内空,一条简易公路就从瀑布内穿过,与水帘洞相仿,昼夜都有日月照耀却不招风雨淋漓,很精巧的景象。暴雨季节,哪怕是雨过天晴,这瀑布、水流、碧潭,就显出些雄浑磅礴甚至狰狞的味道了,瀑布上游山涧里涨起的浑水,从瀑布的窄口处汹涌而下,瓢泼桶倒一般,碧潭里就浊浪翻滚,涛声震天震耳欲聋。雨天,农活就闲下来,过往的行人便打了伞,抵挡飞溅的浓浓水雾,小心翼翼在瀑布内的公路上穿行,往数里外的小镇子里走去,换些着急用的物什。

  待天气晴好,碧潭里的水也成了碧绿色,那条两尺见宽的小溪被绿树掩映,阳光从树荫里洒下,也不怎么炽人,水边青草悠悠盛开。不知名的鲜艳野花,就成了避暑嬉戏的好去处。几个近邻家里与我般大的伢子来约,弄个细篾编的祖母洗菜用的纱箕,抽三两根柳树条,打个赤脚片儿,和伙伴们往那溪沟里泡在没过小腿的水中,从下游到上游去。水底有层薄薄的细致淤泥,踩在脚底软乎乎的,凉爽舒服,心底也痒痒的,我们便用那篾编的纱箕儿抵住沟档,把水搅浑,趁乱捞摸些小鱼小蟹。这清水溪沟里的小鱼多半只有三两寸长,均匀得很,不长鳞片;小蟹全身青黑,张牙舞爪,也气势汹汹。上了当的鱼蟹就被我们用柳条穿了,斜跨在肩上……不知羞的年纪,又玩忘了形,就扒了衣裤,一溜儿的“长赤膊”,在稍深的水里泅水,学大人样“扎泌功”,几天捞鱼摸蟹日晒水泡,全身就露出黝黑,活像水田里的泥鳅,滴水不沾。这青山秀水间,就像母亲的怀抱温润馨香,让我常常忘记归去,不忍离去……

  天一擦黑,祖父也就持了柳条来寻,一边朝这群“长赤膊”们喊道:他老子今儿从城里捎信,问功课做完没有,亏我扯了个白,他要回去吃夜饭,写功课,你们也都回家吃夜饭!一边还做出要打我光屁股的样子,伢子们就悻悻地十分不情愿地散去,来日却依旧来约。挎在肩上的小鱼小蟹,也被祖母用大铁锅和新柞的菜籽油整治出金黄颜色,飘出酥香味道,盛了当作我和那只大黄猫的美味。祖父照例端出他的小青瓷酒盅,满上包谷酿成的老烧,眯上几口。还不时趁我分神,夹个小鱼塞进嘴里,弄出声响,啧啧有味,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就在这晚霞照耀的群山间,像雾一样散开去……

  割过小麦,收了豆,就入了秋,天气也早晚凉爽起来。我便和捞鱼摸蟹的伢子们别过,不情愿地回城里的学堂去。再回乡下就是寒冬腊月,这绵绵群山也成了另一番景象。

  其实,就在转眼之间,冬就悄无声息地来了,莽莽青山披上白纱的时候,我便与父母鼓鼓囊囊,大包小包地从百余里外的城里奔回这乡下村落。

  不经意间,天空由湖蓝变得灰暗,皑皑白雪就把这天地林霄裹得严严实实,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乡下庄户人家到冬季就闲下来,有三五个猎户相约在雪地里围狩獐麂羊兔,吆喝声响遍空旷山野,夜幕降临总不会空手而归。男人们大部分还是忙着打柴备火,张罗杀猪宰羊,贴对子门神,收拾鞭炮香火准备祭祖迎新。主妇们也都忙着打磨糕磨豆腐,熬笌糖做饼子,堂前屋后打扫清爽,拾掇年夜饭用的物件。人们喜气洋洋,户户青烟袅袅,和着皑皑白雪,到处一片和谐气息,毕竟大年夜给予了许多人不愿表露的憧憬。

  雪地里的伢子们却有另一番欢乐天地。用红绳穿了杀猪时从猪脑壳里取出的名叫“夜明珠”的小骨粒,贴身系了辟邪,着了母亲翻新的袄儿,灯芯绒纳的千层底棉鞋,“吱吱呀呀”在没过鞋帮的雪里踩各种脚印,在吊脚木屋旁的竹园草地上滚成雪人儿,也学着三味书屋里的样儿,用小棍儿连根绳索支起筛篮做个陷阱,撒些秕谷,匍匐在草丛里等小麻雀来寻食。运气好的时候,也有斑鸠甚至是花尾巴锦鸡来上当。没有雀儿上钩,就散了鞭炮,噼噼啪啪把竹林里的雀儿全部惊飞,让林中的雪纷纷落在头上肩上,傻里傻气地痴笑。

  吊脚楼旁的骡马官道沿溪流顺势而下,一座屋桥就跨在这溪水流出的深涧上,乍一看就似这深涧里凭空起了一支吊脚楼。屋桥由耐腐的原木当做立柱,临水两边的木板镂空雕成吉祥图案做围栏;过道用厚木板盖成可供三人并排行走,靠近围栏就用木墩起了长排的板凳供人歇息;顶盖也像吊脚楼样安放檩子,四角起了飞檐,用青瓦盖成;一木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樟就在崖边长成参天情状,青苔爬满躯干,虬枝伸展,青葱茂密,却焕发生机不显龙钟老态,整日里庇佑在这屋桥里打杵歇茶讲经日白的过往山民。酷暑节气,溪水夹着凉气,习习微风,风雨不侵,也是一个避暑纳凉的福地。

  立秋以后,这官道上就不时有娶亲的队伍经过,隔老远可以瞧见媒婆子穿个花哨绿褂儿,领着头儿,六和班,背箱子的,抬嫁妆的力人,送亲的姐妹兄弟,七姑八姨,一路浩浩荡荡,逶迤而来,那衣着光鲜的新人,也夹在这队伍中笑靥娇羞,寡言少语,却掩饰不住内心欲言又止欲说还羞的喜悦。乡下老屋周围,人烟颇为密集,这迎亲送亲的队伍,到此也就格外闹腾,吹唢呐的鼓起腮帮儿,敲锣打鼓地瞪个小眼儿,放三眼铳的装个唬人样儿,唱很荤的花鼓子山歌扭捏作态,各显神通,狠劲儿地卖弄,队伍里就有了许多暧昧而又欢快的气氛。到了屋桥,媒婆子招呼歇茶打尖,一溜儿的红漆嫁妆,就歇在过道两旁的长凳上,好不热闹。先前背货的力人,猛地活跃起来,有意无意和娇羞的新人说些荤黄段子,六合班吹鼓手随声附和。饿了,渴了,使不上劲道,想饼子吃了,要吃喜糖了,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呼之欲出,还有胆大的竟然对着新姑娘的红箱子,意欲翻箱倒柜,跃跃欲试。还是媒婆见多识广,毕竟新姑娘的红箱子,里除了钱帛细软,还有女儿家贴身物什,让几个愣头后生翻检也多有不妥,一面慌忙捧出瓜子花生、糖果糕点奉上告饶,一面呵斥后生们的轻妄举动,惹得阵阵爽朗大笑,平息“骚动”,各自安顿复位,纷纷上路,迎亲嫁娶路上,总有一些凭空幻想,留一路欢声笑语,一路憧憬,一路情与爱……

  其实,我们一群少小伢子光顾了嫁娶热闹,见识诸多欢喜,不曾留意这屋桥的狰狞与无奈和夜深人静生出的些许毛骨悚然。大人们也常常让我们系了“夜明珠”辟邪,还告诫傍晚不要外出到屋桥耍,悻悻然心生好奇,却久觅不得机会见识神鬼传闻,也不知这潺潺溪流古旧屋桥承载了朴实山民多少悲情!晴空万里的夏夜,族人围坐,这些故事便如同月华一般浮出水面,让人唏嘘。溪流两边的年轻男女得了这流水的灵性,便暗生情愫,日夜相会屋桥,如胶似漆。不想一日,后生失足坠入深涧,那女子日夜相思,连日傍晚到屋桥呜咽啼哭,终不忍相思痛苦,一声呼号,便从桥上纵身一跃,追随情郎而去,空留下这古老屋桥每晚类似哭泣的哽咽之声,似有冤屈幽怨与不舍。大人们娓娓道来,却让我后背微凉发麻,再也不敢夜晚到屋桥玩耍纳凉。

  多年以后,我独自回乡,不觉间再走屋桥。潭边公路多了些现代交通的鸣响,这涧边官道也就少人行走,世世代代供朴实山民行走的坦途,已经杂草丛生不识归路。屋桥腐朽不再,早已换作铁桥锈迹斑斑,古老樟树孤苦龙钟,也似少了些许生机。依然有凉风拂面,涧底乱石嶙峋,露出狰狞面目,惊涛拍打两岸生出巨响,就似那刚烈多情女子的呼号!心底也随这流水默默呐喊,那飞身一跃,鲜活生命该如何承载这化不开的痴情和忠贞呐。

  这屋桥旧址与我吊脚祖屋相距百十余步,翠绿芭蕉、青葱竹园、古樟参天,水声涛涛,移步易景。猛然记起与我生命擦肩而过的女子,心底一声叹息,就别了记忆的过往,掩面离去……

  再后来,乡里开明乡绅就在这日夜奔流不息的流水上架桥筑坝,悬崖上挂了管道,建起厂房拦水发电。祖父夜夜燃起昏黄油灯,失去了松油的香味,白煞电灯刺人双眼。吊脚楼房前屋后的流水不再日夜潺潺鸣唱,沟渠垮塌,水草枯萎;屋桥深涧日渐干涸,不闻涛声,官道人烟稀少,迎新嫁娶鲜有锣鼓家什响动,叹那刚烈女子一缕多情魂魄该安放何处……

  我知道山水的秀丽,已不再如昨。人们在得了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不免会损失许多山水人文与生俱来的景致。

  我那曾如小溪脆生生带着笑意的年华,也就如记忆中那潺潺的秀水一般流淌远去……

  作者:王 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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