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3月24日，孙小萍的朋友圈有了更新。距离上一次发圈已有小半年之久。她上一次发圈时间定格在2019年10月20日，是一个在病床上拍摄的抖音视频。

  更新的内容包含两张图片和寥寥一行话。一张图片是《遗体捐献接受证明书》，内容为“福建医科大学人体解剖与胚胎学系于2020年3月22日在福建省立医院接受该志愿者遗体”；另外一张图片是福建省红十字会和福州市红十字会联合颁发的荣誉证书。配发的文字为：祝愿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幸福！安康！爱你们！

  形而上的预感变为物资化的现实。在万物生长，大地葱茏的三月，空气中弥漫着芳香的三月，小萍撒手，握不住一粒沙一样，松开了她深爱的世界。尘埃在风里飘来荡去，迷了眼睛，蒙了衣衫。

  按时间推算，小萍该是3月22日离世，她的儿子孙亮遵从母亲遗愿，完成遗体捐赠，处理完横亘在生前身后的琐事。两天后，3月24日，以妈妈的口吻发了最后一条朋友圈，作别这个美丽又遗憾的世界。留下的是深深的眷恋。  

  大地春回的三月，疫情渐渐消退。小萍离世，非关新冠肺炎，是癌症夺去了她的生命。我们的世界有形形色色的苦难，死亡是其中最惨烈的一种。她受了那么多苦，上天从来不吝于雪上加霜，也未曾对深陷苦难的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她短暂的一生，若飘萍颠沛流离，待到触及土壤，落得栖身之地，岁月的侵蚀早已如同更深露重的深秋，朝来寒雨晚来霜，浮萍渐成一茎残荷。暗疾谁都有，于困苦者为盛。纵然如此，她竟没有一句怨天尤人，仍然深爱着这个人间。临别赠言是对亲人和朋友深深的不舍与祝福。

  我有孙亮的电话，起了几次念头，终究未打给他。不想因为我的问询，他把痛失再说一遍，悲伤重历一次。

二

  认识孙小萍是2002年。那年，我刚刚带完一届毕业班，从头接新一届学生，摆渡人一样，开始一轮新的循环。孙亮那时还叫张亮，分在我班上。孙小萍是张亮的妈妈。

  孙小萍是王家坪人，王家坪距离渔关20公里左右。那时小萍在武汉工作，张亮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中学比小学隔家远，张亮办了住读，周末放假时回王家坪老家。儿子要开启新的求学生活，自己又不在身边，母亲心里自然充满了担忧与不舍。

  张亮爸妈坚持要请所有的科任老师吃个饭。这样的饭局增加家长的负担，又难以有可以量化的回报，关爱学生本是天职，所以老师们很少接受家长的邀请。

  小萍深谙变通的哲学，换了一种方式，请她的王家坪老乡朱裕坤老师代为邀约。朱老师说，大家一起吃个饭，家长觉得孩子有了托付，出门也安心些。人心皆然，不能拂了同事的好意，也感念家长的诚意，老师们都赴了宴。席间知道，朱老师和小萍的小哥是同窗好友。她小哥读书非常厉害，以高考状元的身份，上了名校，毕业后发展也好，荣任福建一家大型企业负责人。

  用餐在王菊酒家,在变电所院内，是当时渔关最负盛名的酒家。一顿饭吃掉一个老师两个月的薪水是小意思。餐厅掩映在高大的广玉兰树下，九月热浪未消，小萍的热情像她的笑容一样明媚，举止得体，世故是生活，真诚是本心，大家受了感染，席间的气氛也很热烈。

  写到这里，恍惚回到2002年9月渔关的黄昏，像一段黑白电影。街道、门店、行道树……素描一样，没有色彩，风的气息也不一样，吹着一些旧时的人，慌慌忙忙的走。

三

  张亮初三时，学习成绩起伏较大。孙小萍毅然放弃武汉的工作，回到渔关陪读。在朱老师的帮助下，租下校园内一位退休教师闲置的房子，实现全天候陪伴。听说在这之前，她的婚姻发生变故，儿子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是她未来生活的唯一指望。那一年，英语老师熊可爱因为帮助张亮补习功课，和她成了要好的朋友。

  陪读的那一年，她失去了生活来源，想必过得艰辛。因我自己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竟然未能给她提供丝毫帮助。

  苦难的记忆总是如同身体的疤痕，有与肉身共存亡的顽固。记得有次暑假前每位教师要交200元的培训费，我和爱人一起就要交400元。之前因为女儿出生，为了不让女儿住出租房，为了给女儿好一点的生活，竭尽所能，由父母接济外加东拼西凑买了房。每月要还外债，要养女儿，薪水又低，家里完全没有余粮，没有一丁点儿抵御临时支出的能力。

  同事和朋友郑宏老师，主动慷慨借给我200元钱，我给爱人交了培训费，心里想先保住一个囤底。百无一用是书生，怜惜自己的脸面，低声下气开口借钱总是难以启齿，于是对不参加培训可能出现的最坏后果，也做了接受的准备。也就是豁出去的悲壮。人在绝处时倒少了许多顾虑。人生除生离死别外，最无奈者，以贫贱为甚。

  倒是小萍，经常送礼物给我两岁的女儿，印象深刻的是送过一套很高档的智能电子产品，叫“早教乐”。一个读卡器，配带一套汇集了许多实物的卡片：动物、植物、水果等，卡片放在读卡器里，手指点到什么，就会对应出现实物的发音。几十张卡片可以任意换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和天下的父母一样，把与孩子关联的丝丝缕缕都刻在心里。也因为困厄时的给予，弥足珍贵。

  朱老师、熊老师和我，感念她的坚韧、真诚、慈母之心，有空时就相约在一起聊聊天，在清贫的生活里互相鼓励。生活再难，也要努力活下去。

  2005年中考，张亮顺利考取了高中。生活不能坐吃山空，张亮上高中后，小萍返回武汉工作，支撑儿子的学业。她像一位攀岩者，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托举着儿子往上走。

  我也接了新一届学生，但是没有带毕业，我就离开学校，开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与小萍渐渐失去了联系。

四

  再见小萍，是2009年去武汉出差。出发得比较迟，要晚十点左右才能到。大家去省城习惯住汉办，我记得小萍曾经在汉办工作过，途中打电话请她帮忙预订几间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久违的喜悦，虽然她早已离开汉办，还是非常周到的帮忙把房订好后，又回电话告诉我结果，让我们到后好好休息，第二天到汉办来看我们。

  第二天，她盛情的请我们一行四人吃了午饭。几年不见，她的笑容依然明媚，热情里是让人熨帖的舒服。三位同事被她的热情感染，继而羡慕我教育的履历。这几年，小萍又跨越了一座山峰，儿子终于上了大学，现在叫孙亮。每一步前行的路，都靠她在异乡的拼搏来铺就。她设想等亮亮大学毕业后，就去福建谋职，她也随之前往福建，和小哥一家团聚。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看似遥远，又似触手可及。

  她说她在福建安下家后，一定要请朱老师、熊老师和我去福建看一看，好朋友一起聚一聚。

  路过黄鹤楼，想起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是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我呢？也有说不出的喜悦，因为朋友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希望。虽然我们心里都知道，那些美好愿望的实现，中间埋伏着数不尽道不完的艰难困苦。

五

  生活没有偏离轨迹，按着小萍的规划一步一步往前走。孙亮大学毕业后，小萍母子终于在福建省福州市安居乐业。

  我每次在QQ发了动态，小萍如果看见，都会留言问我：向老师，什么时候来福建看看啊？

  我曾想，她小哥功成名就，又有回报桑梓之愿，若能前往看望朋友，开阔眼界，又能促成招商项目，于公于私，都大有裨益。可又思忖自己人微言轻，再则日复一日的工作里难以抽身，踟躇间，没能成行，最后不了了之了。

  世间的事，冥冥中有天意轮回。2019年，受母校邀约，写了一篇回忆母校生活的文章，后来出乎意料的把公众号链接发在QQ里。我说意外，是因为微信成为社交软件首选后，QQ使用频率大大降低，只是偶尔用来传送文档而已。

  因为这个链接，我再次收到了小萍的留言。距离上一次见面隔了十年，距离QQ联络隔了六年。

  加了微信，她也要去了熊老师的微信，大家说彼此的近况。亮亮已经成家，生活美满，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她自己生命开始倒计时了。我说谁都是倒计时啊。她说也对，只是时间对她来说紧张些。她把已经签署好的《捐赠遗体意向书》发给我看，我才得知她身患癌症，而且2018年8月就已癌细胞扩散，处于癌症晚期。

  此时说老天残忍，说造化弄人，说轻飘飘的安慰，都苍白而虚伪。她说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调整好状态，享受拥有生命的日子。翻看她的朋友圈，记录了她们一家四口的日常，也有出游留下的美丽影像。

  我写了一首题为《飘萍》的诗送给她： 

飘萍，人如其名

她像儿子求学的影子

辗转于宜昌、武汉、福州……

多年后终于萍落池塘

像莲花出水绽放

剧情至此，算是苦尽甘来

枝柯总横生

漂泊的苦是一块结晶的

墨。洇开成生命的黑影

影为蚁穴，一泻千里

她的笑，她的美

和多年前星空下毫无二致

我们曾经愤愤不平

痛陈生活中累积的不公

星空明灭，星空亘古

与生命土崩瓦解相比

无异是肤浅的强说愁

六

  2019年8月4日，她回到王家坪老家。8月6日告诉我，说计划在家待半个月左右，和熊老师约好了，8月20日在渔关小聚后，返回福州。

  因为约定的时间是8月20日，于是8月12日时，我请公休假回了付家堰老家，陪母亲过生日。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生命溃退时，任铜墙铁壁也无法延缓一分一毫。

  8月14日，小萍发信息我，知道我没有回到渔关，她说那只能有机会再聚了，因为身体不适，想早点回去复查，侄儿子当天下午就送她去宜昌。

  她到宜昌后，也因故未能和熊老师谋面。

  穷途末路时，谁人都难以割舍下故乡，她是回来辞行的，也辞别曾经的朋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不愿说出带着利刃的字眼。

  山青水秀的故乡，符号一样留在她的朋友圈里，成为心灵对故乡的呈堂证供。我和熊老师与她失之交臂，也失去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可以对一辈子下永久性的结论？这是时光的败局，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七

  小萍回到福州，就住进了医院。经受了那么多磨难，在生命的边缘，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而且心怀大爱，安排好身后遗体捐赠事宜，让生命苦难的肿瘤做医学研究的标本，寄希望减轻人类的病痛，这份以德报怨的胸襟，令人热泪长流，肃然起敬。

  她把她制作的抖音发给我看，讲述自己的抗癌故事，展示生命的坚强，一天关注量就达到30万+。素昧平生的人，真挚给予的鼓励，激发了她制作抖音的兴趣。

  小萍让我把家乡的美景发给她，制作成抖音发布。既慰藉思乡之情，又推介美丽的五峰山寨。后来我源源不断的把美图发给她，把“五峰旅游”、“魅力五峰”等公众号推送给她。

  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如此看来，小萍该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她一直和熊老师联络着，女同志间谈论家事就肯定多一些。2019年年底，熊老师动了去福州看望她的念头，问我的意见，一则年底俗务缠身，更多的是顾虑，直到年后，在惴惴不安的预感里，给熊老师作了如下回复：

  “你去年说去看她，我没有应承。当时考虑有二:一是我们去后，她肯定要尽力接待，怕增加她的身体负荷；二是怕在见面期间，她的身体出现极端状况，将不知如何是好。”

  熊老师告诉我，她给小萍说过准备过去看她，是小萍自己说状态不好，让好些后再去的。

  瞻前顾后的生活，是因为生活不易。在生活的悬崖战战兢兢，一阵冷风就足以让人跌下悬崖。可思虑太多，又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只有在悖论中寻得一点平衡，才是涉足之地。

八

  3月9日上午，我枯坐在阳台，望着远处渐绿的山岚，想到小萍的状况，试探性给小萍发了个笑脸的表情，等到下午没有回复，下午又发了一张青岗岭茶园的照片给她，依然石沉大海，现在想来，那时小萍已经命悬一线。

  于是给熊老师发信息说：“年前年后一直不敢和小萍联系，想问问你有没有联络过的，估计你和我心思一样。今天给小萍发了两条信息，都没有收到回复。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数次想和你说说，又害怕，不敢提。生命太重，又太轻。”

  熊老师和我一样，不敢和小萍联络。3月24日，看到那条微信后，我给熊老师发信息说：“她走了！伤心难过，百感交集！”

  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人，认识许多人，留在记忆中的寥寥无几，殊为难得。天人永隔又是这般容易，走散走失后，就是余生再也不见。

  对于通讯录中离世的人，按惯例都会清理掉联系方式。小萍的微信和电话还没有删除，回头看聊天记录，有一种极不真实之感。如同读书进入书中情节，猛然抬起头时，山河缥缈，云山雾罩，现世恍惚。

  不相信天不假年，总觉一个招呼打过去，马上就会有一个盈盈的笑脸来回应。

  打开她的朋友圈，其中有一个唱歌的抖音视频，唱的是“我爱你，就像天上的云彩……”笑颜如花，她说是加了滤镜美颜的功能。配文为：微笑面对死亡！开心过着每一天，也为自己加油！

  搜索这首歌，歌名叫《为你等待》，原唱歌手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次仁央宗。单曲循环里，夜愈深了，大地渐渐沉寂，唯有这句唱腔高亢起来，穿云裂帛，掠过千山万水，飘向渺远。

  “我爱你，就像天上的云彩……”云彩多变幻，云彩易聚散。小萍终究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把生活给她的磨难与艰辛用死亡一笔勾销，留下无尽的眷念与祝福，唱成一句歌，经久不息。

  作者：向昌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