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即或无雨,心也霏霏。我亲爱的大爹,您溘然长卧的柏树坳,一丘青冢,只有几只画眉啾啾鸣叫,依依相伴,侄儿专程赶回老家,给您插青上亮来了。
在全民禁足两个多月后,疫情终像一场倒春寒被暖流击退。庆幸的是,在强大祖国的腹羽之下,我们像是趴在石板下避祸的草根,经历些许蜷曲,又焕发出蓬勃生机。您的侄媳、侄孙女,包括才几个月龄的侄重孙,都远离病毒,健健康康。您的侄媳和侄孙女,用绢纸为您扎制清明花,拜托我一并呈献给您。为了周全这份心意,她们昨晚熬了半个通宵;点点素雅,都是念叨。一共是78朵,代表您生命滚过的七十八圈年轮。插上您简陋青冢,但愿微风拂过,替我们把祭奠和缅怀的情意,殷勤捎给您栖身的九泉或者天堂。
罹患喉癌的您,熬过沉寂元宵,已然油尽灯枯。还好,我因为回家过年被阻隔乡下,是上苍仁厚赐我这份千载难逢的机缘,让我得以守候塌前,为您送终。
我父亲走得早,您一直拿我当亲生儿子看待。在我人生越沟过坎的关键几步,您都着力为我担当,甚至不惜两肋插刀……这些,只能作为恩情铭记于心了。弥留之际,您喉咙唏嘘,气若游丝,由于很长时间剧痛缠身,粒米不进,您形容枯犒,骨瘦如柴。但您的思维尚清晰。您说您当过支书,有着三十年多年党龄。卸任后,就一门心思为您的省级代表性传承人身份履职尽责。每当老人辞世,孝家灵堂前,您领衔为亡者侃侃念白,击鼓开场,歌师们应声入场,婆娑起舞,脚下踩着升子底,手上挽起链子扣,跳到酣畅时,甩掉上衣,赤膊穿梭。就这样陪伴亡者,且歌且舞,通宵达旦。生命躲过各种灾难、疾病、意外,享受高龄,还有什么比寿终正寝更值得庆贺?正所谓“欢欢喜喜办丧事,热热闹闹送亡人”。如此长歌当哭的热闹,何止百场千场!您说这是老祖宗向王天子为祭奠保家卫国阵亡者传下的衣钵。“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您替亡魂跳丧,从来分文不取,这也是传教,是邻里和睦的一份人情,是看淡生死的一种开朗,收钱就是作践自己。
记得您跟我说过,您死后不准请骗鬼的道士,一定要聚拢徒儿,跳一夜丧鼓,生者安心,死者安魂。这个代表老者尊严的民间舞蹈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时,专家称它为土家族撒叶儿嗬,但您依然喜欢叫它跳丧,直来直去,既是土家人的“土”,也像真理一般朴素。您的徒子徒孙,遍布整个寨子。重病期间,本来已有安排,都管,内管,担水的,劈柴的,下厨的,筛茶的,装烟的,叫鼓的,接歌的,打把的①……左邻右舍,各路人马,都上了您的花名册,抄写得工工整整。弟子们看了您那行云流水般的蝇头小楷,艳羡不已,都说比道士先生的文书还耐看。但是,今春不同往年,您从电视屏幕上铺天盖地的口罩、从家人如临大敌的宅居中,已经心明如镜。您当着我的面,把“蝇头小楷”撕毁,您说:国家遭难,一切从简。您抖抖索索,掏出压在枕头底下的牛皮袋子,那是您多年的积蓄,足够一夜丧鼓的开销,您最后的遗言:“替我……捐……捐给政府……抗疫……”
归天后,我受命为您操办了一个全村有史以来最为简朴的葬礼,只有村书记、八大金刚和我们几个就近的侄儿男女。八大金刚扶着灵柩,把您从堂屋抬送到您相中的柏树坳墓穴。这八个大力士,也都不是外人,是您生前薪火相传的徒子徒孙。您远在武汉的儿子、儿媳、孙子,都没能赶回来。不是他们武野不孝,是因为他们听党的话,为抗疫实现“全民皆兵”,匍匐在家的战壕里。对这些有家不能回的可怜的孩子,您自始至终没有半句怨言。
盖棺掩土之后,您的大弟子把随身携带的一面大鼓,支在您的新居门前,扒下口罩,一边敲击,一边叫唱:“葬好师傅把鼓打,要打三六一十八——”另外七个弟子马上一边接歌呼应,一边蹒跚起舞:“山鹞子嗬耶——山鹞子嗬耶——”鼓声与歌声,平地春雷般炸响在旷野,又蜻蜓点水般戛然终止……
今天,以清明的名义,我带来了您最喜欢的杯中物——古寨冰穴酒,为您洒扫三杯,您生前说过,您就三杯的量,三杯下肚,绝不再贪。
亲爱的大爹,您走得不是时候啊。下肂②那天,三分钟不到的丧鼓,您的弟子们压抑着憋满泪水,象征性为您整了个开场。您这辈子打过的丧鼓中,怕是从来没有过这么潦草的开场,就权当是解解馋吧。今天,侄儿特意为您带来一夜丧鼓,在您坟前聊作弥补,还您作为撒叶儿嗬传承人最后的尊严。解封后,我去县非遗中心拷来了他们录制的撒叶儿嗬全套音频,储存到我女儿用过的单放机里,搁放您冥府的耳洞门前,电池是一对如假包换的南孚。夜幕将临,侄儿给您磕上三个响头,拧亮防火电子灯烛,摁下循环播放键,就得下山赶路了。查过天气,今晚阴转晴,但愿月亮钻出云层,明白如画地照耀着您的青冢,让您尽情享用这再也惊不着谁、吵不着谁的一夜丧鼓!
注释:①打把:拧一把毛巾,给跳丧者擦汗,土家人称为“打把”;②下肂:下葬。
作者:雪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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